子厚讳宗元。七世祖庆，为拓跋魏侍中，封济阴公。曾伯祖奭，为唐宰相，与褚遂良、韩瑗俱得罪武后，死高宗朝。皇考讳镇，以事母弃太常博士，求为县令江南；其后以不能媚权贵，失御史，权贵人死，乃复拜侍御史；号为刚直，所与游皆当世名人。

【注释】　墓志铭：埋入墓穴中的刻石文字，是文体的一种。分“志”与“铭”两部分，前者记述死者的姓氏、家世、经历和子孙等；后者是用韵语写的赞颂之辞。讳：避讳。古人尊敬死者，不直呼其名，在其名前加一“讳”字。七世祖庆：七应为“六”。柳庆在拓跋魏(南北朝时的北魏王朝，国君姓拓跋，后改姓元)时任侍中，位同宰相，封平齐公。其子柳旦，北周时任中书侍郎，封济阴公。此处可能是传写错误，或系韩愈误记。曾伯祖奭(shì)：柳奭，柳旦之孙，与柳宗元的高祖子夏为兄弟，因此这里应称为高伯祖。柳奭是唐高宗李治王皇后的舅父，曾任中书令(即宰相)。高宗废王氏立武则天为皇后，柳奭被贬为爱州(在今越南境)刺史，后来许敬宗等诬告他企图谋害皇帝、与褚遂良勾结为奸，高宗派人到爱州将他杀死。褚遂良：字登善，官至尚书右仆射。韩瑗：字伯玉，官至侍中，两人都因劝阻高宗废王皇后立武后，遭贬斥而死。皇考讳镇：指柳宗元已去世的父亲柳镇。柳镇曾被命为太常博士，他辞谢，愿为宣城(今属安徽省)令。这时他的母亲已死，“以事母弃太常博士”不确。权贵：指宰相窦参。

子厚少精敏，无不通达。逮其父时，虽少年，已自成人，能取进士第，崭然见头角，众谓柳氏有子矣。其后以博学宏词，授集贤殿正字。杰廉悍，议论证据今古，出入经史百子，踔厉风发，率常屈其座人，名声大振，一时皆慕与之交；诸公要人，争欲令出我门下，交口荐誉之。

贞元十九年，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。顺宗即位，拜礼部员外郎。遇用事者得罪(10)，例出为刺史(11)；未至，又例贬州司马(12)。居闲益自刻苦，务记览为词章，泛滥停蓄，为深博无涯涘，而自肆于山水间。

元和中，尝例召至京师，又偕出为刺史，而子厚得柳州(13)。既至，叹曰：“是岂不足为政耶！”因其土俗，为设教禁，州人顺赖。其俗以男女质钱，约不时赎，子本相侔，则没为奴婢。子厚与设方计，悉令赎归；其尤贫力不能者，令书其佣，足相当，则使归其质。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(14)，比一岁，免而归者且千人。衡湘以南为进士者，皆以子厚为师，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，悉有法度可观。

【注释】　能取进士第：唐德宗贞元九年(793)，柳宗元参加进士科考试，及第，年二十一岁。崭(zhǎn)然：突出的样子。见：同“现”。比喻青年人显露才华。博学宏词：唐代临时设置的考试科目之一，为考选博学能文的人而设。柳宗元在二十四岁时(一说二十六岁)考中。集贤殿正字：官名：掌管整理、校正书籍。集贤殿是宫廷里收藏、整理图书的机构。 杰廉悍：，同“俊”。廉，方正。悍，强劲。百子：诸子百家。指各种不同的学派。踔(chuō)厉：精神振奋，议论纵横。拜：古代授予官职时须举行一定的礼仪，故后来称任命官职为拜。蓝田尉：蓝田县(今属陕西省)的县尉，掌管捕盗贼等事。监察御史：掌管监察官吏，巡按州县的刑狱、军戎、祭祀、出纳等事。礼部员外郎：官名。掌管辨别和拟定礼制、学校贡举等事。柳宗元因王叔文等的推荐而做官。(10)遇用事者得罪：用事者，当权的人，这里指王叔文。王叔文深得顺宗(李诵)的信任，和王伾(pī)一道，想改革当时的黑暗政治，引用了柳宗元、刘禹锡等一班新晋人士，引起了旧派势力的反对，被指为朋党；旧派发动政变，迫使李诵退位，拥立其子李纯(宪宗)，把王叔文贬黜杀死，把王伾以及柳宗元、刘禹锡等八人贬至远州。(11)例出为刺史：指永贞元年柳宗元因属王叔文集团，由朝官出任邵州(治所在今湖南邵阳市)刺史。虽然也是贬谪，因礼部员外郎的品级跟州刺史大致相当，所以说是“出为”。例：循例。(12)例贬州司马：指柳宗元还在赴邵州的路上，又被贬为永州(今湖南永州市)司马。司马是刺史的属官，当时无实职，仅存名义。(13)柳州：治所在旧马平县(今广西壮族自治区柳江县)。(14)观察使：中央派往地方考察州县官吏政绩的官，后兼管民事，管辖的地区，即为一道。在不设节度使的地区，观察使即为一道的行政长官。当时柳州属桂管观察使。

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，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，当诣播州。子厚泣曰：“播州非人所居，而梦得亲在堂，吾不忍梦得之穷，无辞以白其大人。且万无母子俱往理！”请于朝，将拜疏，愿以柳易播，虽重得罪，死不恨。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，梦得于是改刺连州。呜呼！士穷乃见节义。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，酒食游戏相征逐，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，握手出肺肝相示，指天日涕泣，誓生死不相背负，真若可信；一旦临小利害，仅如毛发比，反眼若不相识，落陷阱，不一引手救，反挤之，又下石焉者，皆是也。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，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，闻子厚之风，亦可以少愧矣！

【注释】　刘禹锡：见本书《陋室铭》注。播州：州治在今贵州遵义县。以梦得事白上：指裴度、崔群曾向宪宗说明刘禹锡的困难，请求改派他到较近的地方。连州：州治在今广东连县。平居：平日，平时。诩诩(xǔ)：能说会道，取悦别人。以相取下：取，语词，无意义；相下，互相谦虚，表示尊重。

子厚前时少年，勇于为人，不自贵重顾藉，谓功业可立就，故坐废退。既退，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，故卒死于穷裔，材不为世用，道不行于时也。使子厚在台、省时，自持其身。已能如司马、刺史时，亦自不斥；斥时有人力能举之，且必复用不穷。然子厚斥不久，穷不极，虽有出于人，其文学辞章，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，无疑也。虽使子厚得所愿，为将相于一时，以彼易此，孰得孰失，必有能辨之者。

【注释】　不自贵重顾藉：顾藉，爱惜。这句的意思是不尊重、爱惜自己，结交不应结交的人，指柳宗元参加王叔文集团。韩愈认为这是柳宗元的失误。推挽：推荐，提携。穷裔：很远的边区。穷，极；裔，边。在台、省：台，御史台，指柳宗元曾做监察御史。省，尚书省，指柳曾做礼部员外郎。

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，年四十七。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。子厚有子男二人，长曰周六，始四岁；季曰周七，子厚卒乃生。女子二人，皆幼。其得归葬也，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。行立有节概，重然诺，与子厚结交；子厚亦为之尽，竟赖其力。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，舅弟卢遵。遵，涿人，性谨慎，学问不厌。自子厚之斥，遵从而家焉，逮其死不去；既往葬子厚，又将经纪其家，庶几有始终者。铭曰：

是惟子厚之室，既固既安，以利其嗣人。

【注释】　万年：古县名，故城在今陕西西安市。柳宗元的先人墓在万年县的栖凤原。河东：郡名，治所在今山西永济县。裴行立：元和十二年任桂管观察使。舅弟：舅父的儿子。涿(zhuó)：州名，州治在今河北涿县。室：墓穴。

【译文】　子厚名宗元。七六世祖柳庆，做北魏的侍中，封济阴公。曾高伯祖柳奭，做唐朝的宰相，和褚遂良、韩瑗都得罪武后，在高宗时被杀。父亲名镇，因为要侍奉母亲，放弃了太常博士的官职，请求去江南做县令，后来因为不能讨好当权的贵人，失去了御史的官职，等到当权的贵人死了，才又被任命为侍御史；有刚直的名声，他所结交的，都是当代名人。

子厚年轻时就精明聪敏，没有什么不通晓。当他父亲在世的时候，虽然年轻，却已自立成人，能够取得进士及第，才能表现得很突出。大家说柳氏有好儿子了。后来因为考中博学宏词科，授予集贤殿正字的官职。他为人才能出众，而且很有锋芒，所发议论，能用现在的事和古时的事作证据，广泛而深入地引用经史百家的著作，刚劲有力，意气风发，经常使同座的人折服。因此名声大振，一时人们都很仰慕，愿意和他交游；当政的人都争着使他成为自己的门下士，互相推荐赞誉他。贞元十九年，他由蓝田尉任命为监察御史。顺宗即位，被任为礼部员外郎，遇上跟他关系密切的当权者得罪，同被遣出朝廷去做州刺史；还没到任，又一道被贬为州司马。处在闲散的位置上，他自己更加刻苦，专一把所记忆和所看到的事物写成文章。他的文章像水一样，到处横溢，气势广博得没有边际；停聚积蓄，知识十分深厚；而自己却放纵在山水之间。元和年间，曾照例被召到京师，又和别人同去外地做刺史，子厚得到柳州。到了柳州以后，感叹说：“这里难道不能做出政绩吗？”他按照当地风俗，替百姓制定了条规和禁令，一州的人都顺从和依赖。柳州风俗把儿女押给富人借钱用，约定不按规定时间取赎，到应该付的利钱和本钱相等时，就没收为奴婢。子厚替他们设法和计划，都叫他们赎回去；对那些最穷苦无力赎回的，要他们把被质押人每天的工钱记下来，到了工钱足以抵销借款的本利时，就要债主归还被质押的人。观察使把这个办法颁行其他各州，到一年，免除为奴婢而赎回去的人将近千人。衡山和湘水以南应考进士科的人，都把子厚当作老师；那些曾经受到子厚亲自指点写文章的人，文章都有法度，值得一看。